11-《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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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满头大汗地站在门边,身上只穿了衬衣,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像是刚刚跑完长跑,唯一的区别是衬衣上有血迹。
杨奎:“王处长,夏处长。”
王科达推开他快步走进去,夏继成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昏暗的澡堂里,顾耀东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他倔强地扶着墙站好,擦掉鼻血,默默看着二人。
夏继成也默默看着他。
刑二处的警员已经不忍直视。
王科达自觉理亏,小声训斥杨奎:“搞什么名堂!”
杨奎放下衬衣袖子,无所谓地说:“和顾警官练练手,切磋一下格斗技巧。”
王科达:“老夏,实在抱歉!我真没想到他们敢这么放肆!是我管教不严,回头一定处分!”
夏继成不置可否,只转头问顾耀东:“顾耀东,是切磋吗?”
顾耀东很平静:“杨队长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行。”
对于处长的反应,二处警员都很意外。
肖大头脱口而出:“放他娘的……”李队长赶紧拉住了他。
夏继成:“切磋完了,回去吧。”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回刑二处的路上,夏继成走在前面,赵志勇和于胖子搀着顾耀东跟在后面。
肖大头实在气不过:“处长……”
夏继成打断了他:“技不如人,有什么好不满的?以杨队长的身手,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众人不再说话了。
“带他去医务室。”夏继成说得太无所谓,轻巧到令人心寒。顾耀东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澡堂里只剩王科达和杨奎二人。地上到处都能看见血迹。
王科达既恼火,又有些无奈:“让你对付他要用手段,不是让你把他打一顿!”
杨奎:“我早看不惯他那一副假正义的样子了!就他一个人高尚,我们都是小人吗?被这种人糊弄,我气不过。”
王科达:“但他毕竟是夏继成的人,你要注意分寸啊!”
杨奎冷笑:“我看夏处长对他也没那么上心,被打成那样,他一句话没说。估计他心里也只有生意和麻将了,顾不上这点小事。”
王科达指了指脑子,低声训道:“你真以为夏继成就是他看起来那副样子?静水流深,不想在你这儿起波澜而已!”王科达太了解杨奎了,他不比顾耀东复杂到哪里去。但是夏继成不一样。
顾耀东已经在医务室上完了药。
夏继成抄着手靠在门边:“李队长,带他们先回去。”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赶紧很识趣地离开了,屋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二人。
“采访的时候想过后果吗?”夏继成问道。
“想过。”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
“我只是个穿着警察外套的普通人,不想因为这身衣服,连福安弄都没脸回去。”他抬起头,鼻青脸肿地挤出一个笑容,“处长,其实我现在挺高兴的。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我能心安理得回家了。”
对于这个谈话结果,夏继成并不意外。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很随意地说道:“给你放几天假。等伤好了,穿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来警局。”
顾耀东:“干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夏继成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顾悦西哼着歌从二楼下来倒水喝,刚一下来,就看见顾耀东从门口回来。
“出院啦?”
顾耀东一抬头,顾悦西吓得差点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哎呀!”
耀东父母听见尖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顾耀东遮遮掩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都傻了眼。
耀东母亲声音哆嗦了:“顾悦西!你不是说你弟弟红光满面好好的吗?”
顾悦西:“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呀!”
沈青禾听见动静,从楼上匆匆下来,看见顾耀东肿成猪头的样子,也愣住了。
耀东母亲哭喊起来:“这叫好好的吗?那是什么医院啊!他们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顾耀东:“妈,不是医院,我……不小心摔的。”
耀东母亲更加痛心地哭天喊地:“这叫什么世道啊!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回家还不敢说!可怜我的儿子……”
顾耀东不敢再说话了。沈青禾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回了屋,关了房门,小小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很疲惫,疲惫到想一觉睡去,再也不去警察局,再也不指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指望。
他呆滞地坐在床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翻出镜子照了照,居然被鼻青脸肿的自己惊了一下。
这时,敲门声响了。
顾耀东:“妈,我没事——”
门轻轻推开了,是沈青禾。
顾耀东赶紧起身:“沈小姐!”他想起自己肿成猪头般的脸,使劲埋下头恨不得藏起来。
沈青禾放了几盒药在桌上:“跌打损伤的药膏。知道怎么用吧?”
顾耀东:“知道”。
沈青禾心里有股无名火,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你是警察,实在打不过……你可以往警局里跑啊!”
“下次记住了。”
沈青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察觉到了异样:“是在警局里被打的?”
顾耀东没说话,这是默认了。沈青禾一脸的不可思议。
街上依然每天都有大批民众游行示威。他们举着横幅,高喊着:“反对饥饿!反对内战!反对迫害!”“我们要用汗和血去换取一个真正独立、民主、和平、康乐的自由新中国!”顾耀东躺在床上,每天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激烈而振奋人心的呐喊。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头上挨那一闷棍的剧痛还很清晰,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去布兰咖啡馆的路上,沈青禾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执勤的交通警察。他们衔着警哨站在路边,只是看着游行队伍经过,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警哨也懒得吹响。沈青禾从人群旁经过,看了几眼交通警,进了咖啡厅。夏继成已经按时到了。
沈青禾要了一杯咖啡,小声问道:“最近几次游行和罢工,现场都只来了几名交通警,而且只佩戴警哨,连警棍都没有。怎么突然就变态度了?”
“上面下了死命令,最近一段时间不得发生任何冲突事件。刑一处和刑二处都取消出警了。”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说过莫干山文化交流会吗?”
“知道。警委本来要转移一批进步人士去解放区。但是现在大家都不愿意,就是为了去莫干山。”
“这个会以前是民间自发组织,但是今年内政部要介入,由他们主办。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文人作家基本都受到了邀请。局里让王科达到莫干山负责安全工作。”
说完这番话,两个人心里大概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青禾:“你也觉得是司马昭之心?”
“可能是一场百家争鸣的盛会,也可能是鸿门宴。跟他们讲清楚形势,最好是能说服这批人放弃莫干山之行。”
“试过了,行不通。他们坚持要利用这个大会发声,给政府施压。我们也不能强迫。”
夏继成想了想:“如果一定要去,谨慎起见,最好联络当地组织,提前做好应对。”
“好,我马上把情况汇报给老董。”
窗外又是一队游行的学生经过。
夏继成:“顾耀东这几天还好吧?”
“死扛着,什么都不肯跟家里说。”沈青禾埋头喝了口咖啡。
从咖啡馆出来以后,夏继成上了自己的轿车。沈青禾原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忽然又追过来上了车。
夏继成很意外:“我要回警局。”
沈青禾根本不理会,开门见山问道:“来的时候就想问你,顾耀东到底怎么回事?”
“被杨奎打了。”
“为什么?”
“一处安排他接受报社采访,把打人和开枪的事推到请愿人群头上。他不肯合作。”
沈青禾尽量小声说话,但依然能听出她的愤怒:“在警局里被打的?”
“是。”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当时不在啊!”
“明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脾气还倔,你就应该多看着点!自己的人,在警局里居然都能被打!”
夏继成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给问结巴了:“那那那,你要我一个处长去跟杨奎打一架吗?”
“打他又怎么了?游行队伍里开黑枪的人肯定是他!打他算便宜他的!”
好半天,夏继成憋红了脸,憋出来两个字:“幼稚!”
沈青禾嘀咕着:“反正顾耀东要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他被欺负成这样!”
夏继成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承认顾耀东是自己人了?”
沈青禾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你这么说的!”
夏继成笑眯眯地感叹着:“不可思议啊,这还是你第一次为顾耀东打抱不平。”
沈青禾还在狡辩:“我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多了!他基础那么差,我是怕将来搭档被拖累!”
“沈小姐,你批评得对。顾耀东基础确实太差了,得给他找个老师,下点猛药才行。”
“什么意思?”
“不教他点真本事,将来怎么委以重任?”
沈青禾慌了:“首先,他还在考察期;其次,你说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我还没有同意接受他!”
夏继成装无辜:“不管最后你接不接受,我都应该培养他作为警察的基本能力啊!这次的事情对我也是个教训,要想不被欺负,靠我不行,他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沈青禾被说得哑口无言,憋气地下了车。
夏继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一身睡衣。趁父母在灶披间烧水洗脚,姐姐在房间给多多缝衣服,他轻手轻脚抱着脏衣服去门口的水门汀池子,打算自己洗了。在家躺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也想自己做点事情,不再让家人担心和辛苦。
刚把衣服泡在水盆里,沈青禾从屋里出来,径直走了过来。
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禾一把推开了。他疼得小声“哎哟”了一声。沈青禾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替他洗起衣服来。
“我伤已经好了,我自己来吧。”沈青禾没说话,于是顾耀东又说,“你看我!明天我就可以去警局了!”沈青禾懒得理他,他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任伯伯家的二喵又在弄堂里神出鬼没了。猫似乎有诡异的第六感,走在街上,它好像总能看见人间的千万丝气息在流动,有的僵冷,有的喧腾,有的郁郁寡欢,有的气若游丝。二喵上了年纪,喜欢温暖柔和。它轻轻地从这两个人中间踱过,用尾巴蹭了蹭顾耀东的腿,安心地趴了下来。
夜晚的晒台静悄悄的。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只有不远处大街上的霓虹灯在闪烁,映在晒台上忽明忽暗。沈青禾一个人晒着衣服,连碰也不让顾耀东碰。顾耀东杵在那里像只被嫌弃的跟屁虫,于是只好到旁边浇花,假装有事可做。那几盆月见草在夜风里轻轻摇着,它们只在暮色里绽放,悄悄地,像极了在心底开出的花。
顾耀东有些腼腆地说:“谢谢。”
“夏处长经常关照我的生意,帮他照顾手下,算是还他人情。”沈青禾晒着衣服,仿佛是闲聊一样问道,“你一丁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就不怕真的被人家打出毛病来吗?”
“你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夏处长告诉我了。”
“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还有我姐。我怕他们担心!”
“这么害怕家人担心,采访的时候何必逞能呢?”
有那么几秒,晒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然后沈青禾听见顾耀东小声说:“真正勇敢的人,可以用生命冒险,但绝不会用良心去冒险。”
她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顾耀东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别误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席勒的人说的。”
“你看过他的书?”
“夏处长刚送给我一本,我看完了,很喜欢这句话。”
沈青禾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和自己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沈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又有些腼腆:“我不是在夸自己勇敢。但是我想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个作家的书,还有这句话。”
“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沈青禾端着空水盆离开了,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望向顾耀东的背影。
顾耀东一个人趴在晒台边,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霓虹灯映在他脸上,明暗之间显得棱角越发分明了。他有干净的眼睛,鼻梁有好看的弧线,鼻尖微微翘着,透着稚气。也许是忽明忽暗的光线制造了交错感,他的稚气褪去了几分,竟多了些夏继成的影子。
沈青禾努力平复心情,离开了晒台。
第二天,顾耀东去了警察局。按照夏继成之前的交代,他穿了一身工装类型的便服。
夏继成领着他朝看守所走:“确定没事了?”
顾耀东:“没事了!处长,这身衣服行吗?”
“嗯,可以。就是有点像修车的。”
顾耀东乐呵呵地:“我就是找弄堂口修车的老伯借的!”又走了几步,他好奇地问:“我们去看守所干什么?”
“少说少问,省着体力,一会儿用得上。”
登记室值班的依然是徐三。他按照夏继成的要求,打开了十九号牢房门。屋里关着一个精瘦挺拔的中年男人。他是刑二处的犯人,叫马武山。夏继成要见的人就是他。
夏继成对徐三说:“把他的手铐脚铐都打开。”
徐三有些犹豫:“这个……怕不安全啊。”
“让你开你就开。后果我负责。”
徐三只得照办,给犯人松了镣铐。夏继成又让他送了一壶水过来,然后从他手里拿了钥匙,把他支出去了。牢房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
马武山不卑不亢地看着二人,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马先生,我想请您教这个年轻人几招擒拿技巧。”
顾耀东很意外。
马武山:“我是犯人,没有义务为警察队伍培养人。”
夏继成:“这只是我的私人请求,与警局无关。不过我可以以处长身份为你申请释放令。”
马武山打量顾耀东:“他恐怕不是那块料,我教不了。”
夏继成:“不必多了,只需要您的反手擒抱这一招。”
马武山:“你说话算话吗?”
夏继成:“当然。”
马武山起身,慢慢走到顾耀东面前。顾耀东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转头求救般望向夏继成:“处长……”话音未落,马武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锁在背后,并勒住了顾耀东的脖子。顾耀东很快就憋红了脸连哼都哼不出来。马武山这才松了手。
夏继成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身上有伤,对他用五成力就够了。开始吧。”说完,他便离开房间,锁了房门。
这天下午在牢房里的两个小时,对顾耀东来说完全是另一种人生——面团一样的人生。他以上百种姿势,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被马武山摔在地上。他出了几身汗,喝光了徐三放在牢房里的水。摔来打去,挤干汗水,他仿佛变成最后剩下的那团面筋,韧劲十足。
直到黄昏时分,夏继成才从看守所把顾耀东领出去。顾耀东是站着走出去的,这让马武山和夏继成都有些意外。一路上,他着了魔似的跟在夏继成后面不断比画擒拿动作,一边比画一边问道:“处长,你真的要给他申请释放令?”
夏继成:“马武山从前是个镖师,后来在大世界当守门人,被抓进来,是因为他打了侮辱舞女的官员公子。你觉得我应该给他申请释放令吗?”
顾耀东:“应该!他是条好汉。”
夏继成不禁笑了。
当天夜里,顾耀东按照马武山的要求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然后自己又加了五十个。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穿着修车服,拎着水壶兴冲冲地去了十九号牢房。一进去,先朝马武山鞠了一躬,然后便又开始了被人摔打的面团人生。
在那之后,顾耀东经常一个人站在刑二处的角落暗自比画擒拿,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家都很担心,怕这老幺是被杨奎打坏脑子了。
这天午饭时间,顾耀东到食堂买饭,他见夏继成一个人,便端着饭盒坐了过去。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小声问道:“处长,您帮马先生申请到释放令了吗?”
夏继成啃着鸡腿,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下午就会送到他手上。”
顾耀东压低了声音:“‘马先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释放他当然有正当理由。不需要你保密。”
顾耀东悻悻地“哦”了一声,夏继成拿起鸡腿继续啃。顾耀东吃着饭,不时偷偷看他,夏继成只当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耀东小声地说:“处长,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像处长,有时候像警察。”
“有什么区别吗?”
“有点。”
“废话真多。练得怎么样了?”
“跟马先生比差得远,但是下次再去维持秩序,我觉得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一棍子打晕了。说不定还能再保护一两个人。”顾耀东说话时像块劲头十足的面筋。
“这么有自信?”
“其实您也可以学学这招。要不等我练得再熟练一点,我来教您!”
夏继成差点噎住:“你教我?”
“啊。就算不用来抓犯人,关键时候也能用来保护自己。”顾耀东说得一脸真诚。
夏继成把鸡腿扔回饭盒里:“顾耀东,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吃烤鸡什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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