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 前 言-《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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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的夜色总比城内更浓,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无星无月,也看不到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快赶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高挑着的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金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压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了皱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宽大的笠帽,低压在眉际,所以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出了鞘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第三十七章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连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拿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视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显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吃吃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已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但只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是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自己的。”

    李寻欢道:“可是……”

    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地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视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着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帮手。”

    李寻欢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作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望着李寻欢,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笑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接着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默然良久,缓缓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他们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但你为何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何不去看看他?”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来,眼睛里发着光,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已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垂下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抱拳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在这老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赞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头。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李寻欢身形消失处,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摇着头道:“傻丫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道:“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傻丫头,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系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系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满意足。

    第三十八章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默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例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入枫林。

    轿子已走入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销魂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愈来愈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的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昵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并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用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想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作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第三十九章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还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默林已在望。

    默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默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蟠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默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默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望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更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娇。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第四十章奸情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挟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地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挟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挟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作“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响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了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作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第四十一章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头。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阳才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了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橱、一张桌。

    床帐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缝成的,床上的被褥很零乱,好像有人睡过,但这当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阿飞看的。

    橱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屋子里每样东西,李寻欢都看得很仔细,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快捷方式?”

    李寻欢道:“快捷方式也许就在山腹里。”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密道……

    山腹中空,密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来,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依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着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密道自然不会太长。

    密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流苏落英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是云堆,教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地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调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也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嫣然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不信?”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过有些想不到而已。”

    李寻欢道:“想不到什么?”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微笑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嫣然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作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正声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除了你之外,我认得的男人并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识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着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道:“男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

    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谷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地叠起了信,放回信封,藏入怀里。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在盯着他,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这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笑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喃喃道:“早知是女人写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笑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咬着嘴唇,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冷笑道:“她至少比我大得多了吧?”

    李寻欢笑道:“幸好她比你大,否则我就只好收她做干女儿了。”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棚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待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会红,那就表示她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我还要几块木头,愈硬愈好。”

    小姑娘愣了愣,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银铃般笑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去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去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愈多愈好。”

    小姑娘的脸又板了起来,上上下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淡淡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了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杀别人的风景呢……”

    第四十二章恶毒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也干净得很。

    但屋里却冷清清的,总像是缺少了些什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纽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抬起头来,轻轻地捶着腰,摇着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客店,无论多么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么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从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接着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道:“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她,一字字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地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垂下头,缓缓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低语着道:“我只要有你就已足够了,什么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林仙儿整个人都已贴在他身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过了半晌,她身子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道:“你……你又在想了……”

    阿飞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林仙儿道:“其实我也想……我早就想将一切都给你了,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还不是你的妻子。”

    阿飞道:“我……我……”

    林仙儿道:“你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地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了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柔声道:“无论你对我怎样,我还是爱你的,你知道我的心早已给了你……我心里只有你,再也没有别人。”

    她的身子在他身上颤抖着,扭动着,摩擦着……

    阿飞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个人突然倒在床上。

    林仙儿颤声道:“你真的这么想……要不要我再替你用手……”

    阿飞躺在床上,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么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只要有一次轻轻的拥抱,他就可将所有的痛苦忍受。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轻咬着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么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这人的年纪很轻,长得也不难看,全身都是酒气,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林仙儿,似乎根本未见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指着林仙儿,咯咯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么?”

    林仙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嘶声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身,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少年大喊道:“我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些话,你说只要我替你把信送到,你就跟我好……”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滚出去!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吃吃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过一百多个男人上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里。

    阿飞铁青着脸,瞪着他,过了很久,他动都没有动,阿飞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

    林仙儿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只要有我在,你就用不着害怕。”

    良久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着道:“幸好我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着牙道:“以后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决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么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完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笑得媚极了。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金黄色的,长仅及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隐隐约约看出他脸上有三条刀疤,其中有一条特别深,特别长,正由他的发际直划到嘴角,使他看来仿佛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诡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着林仙儿瞧了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黄色的,行动都很敏捷,很矫健。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鼻息很重,他显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一杯茶之后,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后,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又悄悄地掩起门,悄悄地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极了。

    是林仙儿。

    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动也不动,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几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看你,他并没有看着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但她脸上却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愈可怕,她就笑得愈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地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

    林仙儿却还是没有失望,媚笑着又道:“荆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

    荆无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着一件事。”

    林仙儿柔声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她低垂着头,看来又温柔,又听话。

    这正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二种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开始喜欢一个女人时,就会不知不觉听那女人的话了。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像一根箭,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时,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么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荆无命,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我虽未见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么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用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异,武功练到某一种阶段后,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要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她望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仰慕之色,接着道:“当代的剑法名家,我也见得不少,若论冷静和沉着,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荆先生的。”

    要恭维一个人,一定要恭维得既不肉麻,也不过分,而且正搔着对方的痒处,这样才算恭维得到家。

    林仙儿恭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三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恭维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声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了,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你若要别人关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关心他。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地运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拜倒在她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着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的瞳孔在渐渐扩散,渐渐又变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死灰色,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有兴趣。

    林仙儿暗中叹了口气,对这男人,她实在没有把握。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么?”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等了半天,荆无命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她也没法子再待下去,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冷冷接着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慢慢地垂下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那么,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林仙儿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瞳孔突又缩小,正盯着她的身子,那眼神看来就好像她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的脸似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缓缓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林仙儿再抬起头,凝视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荆无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么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冷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着我来教么?”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被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荆无命缓缓转过身,走到床前。

    林仙儿忽然跳起来,紧紧搂住了他,呻吟着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没关系,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荆无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里不断传出呻吟声,听来竟是愉快多于痛苦。

    难道她喜欢被人折磨,被人鞭打?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么狼狈,那么疲倦,仿佛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后,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人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晨雾已稀。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喃喃道:“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也不过只能再活五天了!”

    第四十三章生死之间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在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他就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灯,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李寻欢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寻欢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眨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发抖。”

    李寻欢的笑容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只颤抖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但刀锋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闪动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这只手比铅还重,连抬都抬不起了。

    他慢慢地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了,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过了半晌,又张开,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若想喝酒,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我难道就不能陪你喝酒吗?”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你现在就开始喝酒,未免还太早了些。”

    小姑娘笑道:“既然迟早总是要喝的,还不如早些喝的好。”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手里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廓,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将人像藏入衣袖,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我猜得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笑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得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慢慢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也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也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忽然拿起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愈是年轻的人,酒喝得愈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愈有勇气的人,醉得自然也愈快。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道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下来了,所以我就姓林,小姐喜欢我叫‘铃铃’,所以我就叫作林铃铃……”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个铃,别人摇一摇,我就‘铃铃’地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这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着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像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地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了,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李寻欢道:“我为什么要骂你,你只不过是个小铃铛而已。”

    他长叹着接着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瞧了他很久,突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却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幽幽地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着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撇了撇嘴,道:“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心肠。”

    李寻欢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却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愈是不肯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愈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不是个很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来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现成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一个人身上若是干干净净的,精神自然会好得多的,他一定要使自己干净些,精神好些。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地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阳光灿烂,枫叶嫣红,能活着毕竟不太坏呀。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醉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地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在窗前的木椅上坐下,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他觉得很刺眼,就将眼睑阖起。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前的往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地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眼泪就不禁滴落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着:“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睑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灿烂的早上,恍恍惚惚间已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幽幽地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缓缓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却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黯然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的头发理成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铃铃道:“但我若是你昨夜为她雕像的那个人,你就会为我留下来了,是么?”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面上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目光遥望窗外,道:“时候已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醉眼乜斜脚步也有些不稳,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笑道:“原来郭兄昨夜竟在镇上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了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只手搭着李寻欢肩头,悄悄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色,赶过去扶住李寻欢,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竟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得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冷冷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铃才擦了擦眼泪,喃喃道:“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她俯首凝视李寻欢,过了半晌,黯然接着道:“你当然也为他做过许多事,所以他才肯……才肯为你这么做。”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已掩起门,关好了窗子,静静地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地望着他,什么话也不再说。

    四下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铜壶中沙漏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李寻欢一听就知道有两个人同时走上来,而且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弱。

    接着,外面就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不停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用脚尖挑开了衣橱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也只有任凭铃铃摆布。

    只见铃铃对着衣橱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忽然她就将衣橱的门紧紧关上,“咯”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喃喃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偏又有人来,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渐远了,然后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来的显然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来的是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第四十四章两世为人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疯。

    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寻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遇着这种无可奈何的事,他总会先想法子使自己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自己纵然急疯了也没有用。

    这时铃铃已叫了起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土匪么?”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作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走了进来。

    铃铃也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到了这时,来的这两人才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

    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很意外,他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女人到这里来,这就难怪铃铃看到她们时会吃惊发怔了。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笑了,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这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灵精,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已听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

    这声音很低,说话的人嗓子似有些嘶哑,但也很好听,李寻欢觉得这声音仿佛很熟悉,却想不起她是谁了。

    铃铃笑道:“两位来得真不巧,小姐前几天就出门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家,两位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铃铃道:“不知道……小姐没有说,我怎么敢问?”

    另一个女子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我们一来,她就出门了,我们不来,她天天都在这里,难道她知道我们要来,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么?”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果然像是来找麻烦的。

    难道她们是知道自己的丈夫时常到这里来和林仙儿幽会,所以特地赶来捉奸的么?

    铃铃还是在笑,道:“两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两位到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躲起来呢?”

    那女子笑道:“有些人什么人都敢见,就是不敢见朋友,你说奇怪不奇怪?”

    另一个女子冷冷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铃铃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这地方这么小,一个大人就算要躲起来,也没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么……这地方我虽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来,倒说不定可以找得到地方。”

    铃铃道:“那么姑娘除非躲到这衣橱里。”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但一个人若躲在衣橱里,岂非闷也要被闷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错,你们家小姐金枝玉叶,自然不肯躲到衣橱里去的……”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都觉得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接着道:“只不过,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橱里,现在衣橱里这人是谁呢?”

    铃铃道:“谁?……衣橱里有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道:“衣橱里若没有人,你为什么一直挡在前面呢?难道怕我们偷你们小姐的衣服吗?”

    铃铃道:“没有呀?……我哪里挡在前面……”

    那女子柔声道:“小妹妹,你虽然很聪明,很会说话,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了些,要想骗过我们这两个老狐狸,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李寻欢虽然看不到铃铃的脸,但也可想见铃铃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他自己心里当然也并不好受。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那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这两个女子会将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他也猜不出她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这女子轻言细语,脾气仿佛温柔极了,但每句话说出来,话里都带着刺,显见必定是个极深沉,又厉害的角色。

    另一个女子话虽说得不多,但一开口就是在找麻烦,似乎对林仙儿很不满,一心想来找林仙儿算账的。

    听她们的脚步声,武功都不弱,并不在林仙儿之下。

    李寻欢只希望此刻躲在衣橱里的真是林仙儿,也好让这两人教训教训她,她对付男人虽很有办法,但对付女人的本事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怎奈此刻躲在衣橱里的偏偏不是林仙儿,而是李寻欢自己,老天竟偏偏要他来做林仙儿的替死鬼。

    只听铃铃一声轻呼,衣橱的门已被拉开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个女子千万莫要认识他。

    那女子显然也未想到衣橱里躲着的是个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听她吃吃笑道:“小妹妹,这人是谁呀,睡着了么?”

    铃铃道:“他……他是我表哥。”

    那女子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将我的情人藏在衣橱里,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也说他是我的表哥。”

    她接着又道:“为什么天下的女孩子都喜欢说自己的情人是表哥呢,难道就不能换个新花样说说么?”

    铃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下次我就知道换花样了。”

    那女子笑道:“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轻有为’,看样子连我们都比她差多了,这才真叫作后生可畏。”

    另一个女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林仙儿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橱的门一开,李寻欢就闻到一股很诱人的香气,现在这香气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过了半晌,她又笑着道:“小妹妹,你年纪虽小,选择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错。”

    铃铃居然也在笑,道:“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将就些。”

    那女子道:“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满意么?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脸长得也不讨人厌,而且看样子对女人很有经验。”

    铃铃笑道:“他别的倒也还不错,就是太喜欢睡觉,一睡着就不醒。”

    那女子吃吃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遇着你这样的小狐狸精,他怎么会不累?”

    铃铃道:“他年纪也太大了些。”

    那女人道:“嗯,不错,他配你的确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刚好。”

    银铃般地笑着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让给我吧,过两天,我一定找个年轻的来陪你。”

    这女子本来还好像蛮文静、蛮温柔的,但一见了男人,就完全变了,嘴里说着话,居然已将李寻欢抱了起来。

    到了这里,李寻欢想不张开眼睛也不行了。

    一张开眼,他又吓了一跳。

    抱着他的这个女子年纪并不太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长得也的确不难看,白生生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一张菱角小嘴,笑起来一边一个笑涡,若将她一个人分成三个,当真是个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个,腰像水桶,身上的肉比普通三个人加起来还多,李寻欢被她抱在怀里,简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话了。

    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见过不少,但像这么肥的女人,他真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被这种女人抱着,还不如去跳河的好。

    更令李寻欢吃惊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细腰,穿着一套很合身的蓝衣服,衣袖却很宽,就算站着不动,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态。

    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寻欢折断一只手腕的蓝蝎子!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要倒霉了。

    奇怪的是,蓝蝎子居然似乎已不认得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还在笑着,笑得全身的肉都在发抖。她一笑起来,李寻欢就觉得好像在地震一样。

    铃铃已有些发慌了,道:“这人脏得很,常常几个月不洗澡,姑娘千万不要抱他,他身子不但有跳蚤还有臭虫。”

    那胖女人道:“脏?谁说他脏?何况他身上就算有臭虫也没关系,男人身上的臭虫,一定也有男人的味道。”她娇笑着又道:“只要有男人味道的东西,我都喜欢。”

    铃铃道:“可是……可是他非但又脏又懒,而且还是个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汉气概。”

    她忽然像是已开心得忍不住了,竟伸手去摸了摸李寻欢的脸,吃吃地笑着,接着又道:“你若喜欢喝酒,我就陪你喝酒,有些事喝了酒之后再做更有趣。”

    铃铃实在笑不出了,忍不住道:“有种男人,平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但一见到女人,骨头就轻了,这种男人别人都叫他色鬼,却不知道这种女人该叫作什么呢?”

    那胖女人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这种女人也叫作色鬼,我正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女色鬼,只要见到好看的男人,就没法子不动心。”

    铃铃冷笑道:“却不知男人见了你会不会动心?”

    那胖女人道:“我虽然胖了些,但懂事的男人都知道,胖女人不但温柔体贴,冬暖夏凉,而且还有种好处。”

    她眼睛瞟着李寻欢嫣然一笑,轻轻地接着道:“好处在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铃铃突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那胖女人瞪眼道:“你笑什么?”

    铃铃道:“我笑你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脑筋你都敢动。”

    那胖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脑筋?”

    铃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铃铃道:“你总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听说过大欢喜女菩萨这名字?我就是女菩萨座下的至尊宝,只要是男人我就统吃。”

    铃铃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梗着喉咙,吐不出来。”

    至尊宝道:“我吃人从来也不吐骨头的。”

    她已板起了脸,接着又道:“小妹妹,我劝你还是闭上嘴巴,要不是因为我办事前从不愿杀人,免得杀风景,你现在早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铃铃眨了眨眼,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么?”

    至尊宝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会问他,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我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够了。”

    她转过头向蓝蝎子一笑,道:“拜托你,帮帮我的忙,把这小丫头弄出去,这地方还不错,我想暂时借用一下,你可不准看。”

    李寻欢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蓝蝎子来找他报仇,快些给他一刀。

    怎奈蓝蝎子却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了,一直冷冷地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的面色骤然变了,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蓝蝎子面无表情,还是一字字缓缓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瞪他,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厉声道:“你敢跟我抢?”

    蓝蝎子冷冷地瞪着她,道:“抢定了。”

    至尊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们姐妹俩的事总好商量。”

    蓝蝎子冷冷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宝展颜笑道:“这就更好办了,等我要过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呀。”

    蓝蝎子道:“等我要过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宝目中虽已又有了怒意,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很喜欢男人,但对死人却没什么兴趣。”

    蓝蝎子道:“他现在岂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宝笑道:“他现在不能动,只不过是因为被人点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动的。”

    蓝蝎子冷冷道:“等他能动的时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已迟了。”

    铃铃悠然笑道:“不错,等他能动的时候,只要他的手一动,你们就再见了!”

    至尊宝动容道:“你说他是谁?”

    铃铃道:“他就是小李飞刀!”

    至尊宝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慢慢地摇着头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寻欢,怎会看上你这么样一个小丫头。”

    铃铃道:“他并没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了他,所以才希望你们快杀了他。”

    至尊宝道:“为什么?”

    铃铃道:“我家小姐常告诉我,你若看上一个男人,他却看不上你,那么你就宁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上。”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心肠竟比我还毒辣。”

    铃铃道:“难道你还想要他的人么?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至尊宝沉吟着,缓缓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和李寻欢这样的名男人做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蓝蝎子一笑,接着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要过他的人之后,还是有法子再让你要他的命。”

    蓝蝎子沉着脸不说话。

    至尊宝道:“你莫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要帮你的忙,你好歹也得给我个面子。”

    蓝蝎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断了,你还有兴趣么?”

    至尊宝笑道:“手断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的地方不断就行了。”

    蓝蝎子道:“那么我就要他一只手!”

    至尊宝想了想,道:“左手还是右手?”

    蓝蝎子恨恨道:“他折断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只右手!”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好,你来吧……但切莫弄得鲜血淋漓的,叫人恶心,用你那根蝎子尾巴随便在他手上蜇一下就算了吧。”

    蓝蝎子道:“好,就这么办。”

    她慢慢地走了过来,眼睛闪着光。

    铃铃大声说:“你们真敢这么样对他?”

    至尊宝柔声道:“小妹妹,难道你又心疼了么?”

    她话未说完。

    蓝蝎子衣袖中已飞出一道青蓝色的电光,闪电般向李寻欢右臂刺下——

    只听一声惨呼,历久不绝。

    李寻欢的人,“砰”地跌在地上。

    谁也想不到这声惨呼竟是至尊宝发出的。

    惨呼声中,她已抛下了李寻欢,疯狂地向蓝蝎子冲了过去。

    蓝蝎子腰肢一扭,滑开了七八尺。

    谁知至尊宝的腰虽比水桶还粗,动作反应却奇快无比,骤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蓝蝎子的脸都吓白了。

    至尊宝一张脸已变成青蓝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双睛怒凸,瞪着蓝蝎子,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听咔嚓一声,蓝蝎子的一只手已被她连着衣袖拧了下来。

    蓝蝎子又滑开数尺,脸上竟连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

    至尊宝拧断的还是她一只右手。

    蓝蝎子已忽然大笑起来,咯咯笑道:“你再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至尊宝一抬手,只见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过是一段闪着青光的“蝎子尾巴”,原来蓝蝎子右手被李寻欢折断后,就将自己的兵器接在断腕上,用她那宽大的衣袖遮住谁也看不出。

    蓝蝎子道:“中了我蝎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无疑,就算你身子比别人大些,毒性发作慢些,你能再走三步还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宝狂吼一声,又冲出来。

    她果然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蓝蝎子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走到李寻欢面前,垂着头,冷冷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伊哭就是为了去找林仙儿才会死的,我到这里来,本是为了要找林仙儿算账,和你本无关系。”

    铃铃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说话,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穴道?”

    蓝蝎子根本不理她,接着又道:“你虽然废了我的一只手,却未要我的命,总算对我有恩,我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对我有滴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着你被那猪糟蹋。”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他实未看出蓝蝎子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蓝蝎子冷冷道:“现在我既已还了你的债,你欠我的自然也非还不可,我也只要你一只右手,这总不算过分吧?”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将右手伸了出来。

    蓝蝎子呆住了,铃铃也呆住了。

    李寻欢的手竟已能活动,竟未发出他的小李飞刀!

    蓝蝎子望着这只手,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铃铃却已忍不住道:“你……你这只手怎么忽然能动了?”

    李寻欢苦笑道:“我本就在运气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无法冲破最后一关,谁知方才那一跌,却帮了我的忙。”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还如此听话,她要你这只手,你就乖乖地伸出来给她,你……为何不给她一刀?”

    李寻欢沉下了脸,也不理她了,缓缓道:“蓝姑娘,你要的实不过分,我也毫无怨言,请。”

    蓝蝎子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她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突然跺了跺脚,掉头就走。

    但李寻欢不知何时已跃起,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请等一等。”

    第四十五章千钧一发

    蓝蝎子凄然一笑,道:“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是个女人,却也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突又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利,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更咽,缓缓接着道:“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毁别人,也是在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你是这么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喃喃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声音远远传来,道:“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啜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冷笑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偏要怨别人,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缓道:“无论她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有个人能好好地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眨眼睛,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又道:“何况,我本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人杀死在路上,你也不会来替我收尸。”

    她愈说愈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在这么一个小姑娘面前,又有谁的心肠能硬得下来?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已死了,早已变成了又丑又坏的老太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已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苦笑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已跳了起来,破涕为笑,跳起来抱住李寻欢的脖子,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绝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的。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到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这小姑娘,也没有空来为这件事烦恼,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只希望郭嵩阳还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现在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七片、八片……无数片。

    枫叶红如血,泉水似也被染血了。

    秋尚未残,枫叶怎会凋落?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陷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飞到那里。

    枫林中落红满地。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肃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但除了风卷落叶外,四下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李寻欢俯首站在泉水旁,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

    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

    但这人还是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接着,他又觉得一股源源不尽,势不可挡的大力冲激而来!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他全身冰冰凉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去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小姑娘好像已决心要缠着他,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又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本该干干净净地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道:“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想笑又笑不出,想拉住李寻欢的手又不敢,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第四十六章英雄与枭雄

    李寻欢看了看郭嵩阳的尸体,长叹道:“不错,我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铃铃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还能对你说话?难道死人还能说话?”

    李寻欢道:“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我也可以听到。”

    铃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愈来愈不懂了,所以愈来愈害怕。

    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的。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柔声道:“你也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铃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其实他也已将那些话告诉了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去听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诉你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教训,你若能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

    铃铃嘴唇已有些发白,道:“可是死人说的话我怎么能听得到呢?”

    李寻欢道:“要学会听死人说的话,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几年,活得好些,就该想法子学会。”

    他神色很郑重,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铃铃颤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学,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你再仔细听听。”

    铃铃闭起了眼睛。

    她的确是在一心一意地听,可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寻欢道:“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听。”

    铃铃张开了眼睛。

    只见郭嵩阳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剑锋划破了很多处,再被泉水冲激,此刻几乎也是赤裸着的。

    他的肌肤已变成灰色,因为他的血已流尽,再经过泉水冲洗,一道道剑口两旁的皮肉都翻了起来,却看不到丝毫血迹。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问道:“你已听出了什么?看出了什么?”

    铃铃道:“我……我看出他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一共有十……十九处。”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这些伤看来全都是剑伤,而且是被一柄很薄,很锐利的剑所伤。”

    李寻欢道:“何以见得?”

    铃铃道:“因为他的伤口都很短,也不太深,显见只是一种兵刃的尖锋划破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一定是剑尖?”

    铃铃道:“因为刀尖枪尖都不可能有这么锋利。”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已学会很多了。”

    铃铃嫣然一笑,又道:“由此可见,伤他的人一定是荆无命,因为上官金虹用的是龙凤环,不是剑。上官金虹也许并没有来。”

    李寻欢道:“也许他虽然来了,却没有出手。”

    铃铃点着头,忽然又道:“这些剑伤都是斜的,下面较深,上面较浅。”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由此可见,对方的剑每一剑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这种剑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听人说荆无命的剑法诡异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他的剑法不但诡秘怪异,而且专走偏锋,每一剑出手的部位,都是对方绝不会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阳膝盖上一处伤口道:“你看这一剑……这一剑若是自上划下,那倒也平平无奇,但这伤口也是下深上浅,可见对方这一剑也是从下面反撩上来的。”

    铃铃道:“不错。”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盖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这伤口,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部位出手。”

    铃铃只有点头。

    李寻欢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后还有七处伤口,以郭嵩阳的武功,绝不会将背都卖给对方。”

    铃铃道:“不错,我若和人交手时,也不会将背对着人的。”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他这些伤口一定是在两人身形交错时被荆无命所伤的。那么荆无命的剑只有从自己的胁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对方。”

    他叹息着接道:“自胁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见的剑法,最怪的是,这几剑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见,荆无命必定已在两人身形交错时那一瞬间,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可乘势将剑反刺而出,他变势与出手,显见只是一个动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铃铃已听得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李寻欢黯然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受这么多处伤的。”

    铃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无论谁的剑法有了丝毫破隙,对方绝不会放过。”

    铃铃道:“这我明白。”

    李寻欢道:“你想,嵩阳铁剑享誉武林二十年,单以剑法而论,已可算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在一场比斗中接连露出二十六处破绽,接连被对方刺伤了二十六处呢?”

    铃铃道:“这……这倒的确有些奇怪。”

    李寻欢道:“还有,荆无命的剑法既然那么毒辣,郭嵩阳这二十六处伤口都是轻伤,荆无命又怎会在他接连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绽后,还不能一剑刺死他呢?”

    铃铃吶吶道:“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李寻欢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这只因郭嵩阳这二十六次破绽,都是故意露出的!”

    铃铃愕然道:“故意露出来的……他难道故意要荆无命刺伤他?”

    李寻欢道:“不错,就因为他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所以才每次都能及时闪避,所以他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

    铃铃更不懂了,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黯然长叹道:“他这样做,只为了要将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告诉我!”

    铃铃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目中又流下泪来,垂首道:“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人们交朋友,也是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个人若要好好地活着,就得先学会如何去利用别人,欺骗别人,千万不能讲什么道义,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李寻欢叹道:“这些话,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儿教你的。”

    铃铃黯然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却已知道,这世上毕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间也的确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阳尸身前跪了下来,流着泪道:“郭先生,你虽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帮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暮色将临。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两个人在行走着,斜阳的余晖照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衣服上也闪耀着一种诡异的金光。

    两人都戴着顶宽大的笠帽,将面目隐藏在笠帽的阴影中,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紧跟在身后。

    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看来都很安详,除了脚步移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但他们身上似乎带着种无形的杀气,他们还未走入树林,林中的归鸦已被这种杀气所惊,纷纷飞起。

    有几只昏鸦恰巧自他们头上飞过,走在后面的那人突然一挥手,只见寒光闪动,飞鸦哀鸣,弹丸般跌落到地上。

    那人甚至没有抬头去瞧一眼,还是不快不慢地向前走着,紧紧跟随在前面一人的身后。

    生命,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

    他绝不允许任何有生命之物压在他头上。

    树林里很昏暗。

    走到这里,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后面一人的脚步也随着停下。

    西风肃杀,落叶卷舞。

    前面一人自然正是上官金虹,此刻忽然道:“郭嵩阳的剑法如何?”

    荆无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荆无命道:“很好,在七大剑派掌门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与你交手时,露出的破绽却达二十六次之多。”

    荆无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三次你未出手,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

    荆无命道:“不错,所以我不愿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来练剑!”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故意露出那些破绽?”

    荆无命道:“不知道,我没有去想。”

    除了杀人的剑法外,他什么事都不愿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绽,为的就是要你刺伤他。”

    荆无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绝非我们敌手,所以才这样做,好让李寻欢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头,遥望山后,冷冷接着道:“由此可见,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寻欢会跟着去的,你我现在若是回头,必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李寻欢正在阿飞的木屋中找着柄锄头,正在掘坟——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这正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铃铃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因为他不愿铃铃动手,他要一个人掘成这座坟墓,他该做的事,从不愿任何人插手。

    此刻铃铃忽然道:“你真的要将郭先生葬在这里?”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铃铃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死得光荣,无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那么你就不该将他葬在这里。”

    李寻欢道:“不葬在这里,葬在哪里?”

    铃铃道:“你应该将他再挂到那边的飞泉中。”

    李寻欢沉默着,不置可否。

    铃铃道:“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这样的角色,迟早必定会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荆无命自然不愿让你看破他剑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们一想到这一点,就必定会立刻赶回来。”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们回来时,若是发现郭先生的尸体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必定会想到你已来过。”

    李寻欢点了点头。

    铃铃道:“那么,等到他们和你交手时,就必定会将剑法改变了,是么?”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那么郭先生的这一番心意岂非就白费了么?”

    李寻欢还是在继续挥动着他的锄头,坟墓已将掘成了。

    铃铃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应该让他死得有价值,所以你就不该将他埋葬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道:“你说的话,我也都想到过。”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郭先生的尸身挂回原来的地方去?”

    李寻欢一字字道:“我不能这样做,他为我而死,我……”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就因他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这样做,否则他岂非等于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敢打赌,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荆无命已回过头。

    上官金虹道:“你要回去找他?”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已想与小李飞刀决一死战,可是你现在绝不能去!”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是去了,必败无疑!”

    荆无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剑柄,声音也变得更嘶哑,嗄声道:“你怎知我必败无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杀了郭嵩阳,杀气已减,李寻欢此刻却正是悲愤填膺,你若与他交手,在气势上你已输给他三分。”

    荆无命道:“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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