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作“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籍,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籍?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沈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流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善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在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突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鉴》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鉴》?”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鉴》就是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第七十九章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籍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放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融,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旁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响应,呼唤,也没有响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摩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第八十章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更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的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争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一章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蹿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转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做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更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二章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作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愈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根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认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从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已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要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嗄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中,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总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第八十三章无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都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话,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慢地死,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干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胴体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倒在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觉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联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能感觉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连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走,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走? 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起走,要陪着他一起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很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地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仙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你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要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却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第八十四章伟大的爱心 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地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作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孙小红痴痴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魅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是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地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李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他已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那《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烦也愈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们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第八十五章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泪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利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尸体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都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地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从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去”。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他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愈来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嘣”的一声,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男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来说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乎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第八十六章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就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子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都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地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嗄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传入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更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猝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都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都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都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也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们一起出来,只要能远远地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嗄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辱、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第八十七章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门前的石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石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奇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两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就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响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击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销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这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自怀中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奇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本武功秘籍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中,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怪。 他们往往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又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到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就算作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是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八章重生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去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绝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吟,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作种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地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会留着慢慢地吃,吃得愈慢,我享受的时候愈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个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地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绝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很快,因为他先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石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卫,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连条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的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竹剑偏偏没有被削断。 她明明看到判官笔已点着了阿飞的穴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保护阿飞。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胯下刺,从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着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该向后退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前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裤下挑起,自双铛之间向上刺出。 “哧”的一声,剑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裤子一片冰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从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地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了人的生命,也剥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闩。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就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去,跌倒,再冲出,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第八十九章胜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地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若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难道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愈来愈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向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人类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得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地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道:“赌?赌什么?” 李寻欢道:“赌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过我的出手一刀。”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摒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李寻欢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有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这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柄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复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注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因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已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几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人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像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第九十章蛇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边,正有一双少年男女在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们本该厮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愉,为什么要轻言离别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难道会更快乐?”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么样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着拳,显得那么坚决,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中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也充满了和那少女同样的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得更远些,现在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是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她”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手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得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在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都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却经过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过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情感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得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也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错过什么事,现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中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拦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难道一定要“名种”的才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时,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的,这双手上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想。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抢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要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这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地来付这笔账,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变得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面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葆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