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壹参玖七》

    楔子

    皇明大政纪:洪武三十年五月庚申夜,有星大如鸡子尾迹有光,自天厨入紫微垣下,有两小星随之至游气中没!

    历来星变犯紫薇即是上天示警于人间帝皇,然此次究竟指的是何方何事,朝野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无大臣敢在公开发言指系何兆。帝历问不得解,恚甚!

    一

    泉州府,夏。元季时世界第一大港之刺桐港!

    远处灰云浓密,早已掩盖了那海天一线的划分,一坨坨云层层迭迭堆垫,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铺天盖地满满的淹将过来,扑面而至的风势也不遑多让,    一波波地呼呼刮起,渐次地发出咻咻的刺耳声来。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这些伙长(注一)舟人,据说是几天前便可以闻得到台风的味儿,他们早早已遣人至泉州港内安排小船将载满香料洋货的各国海船拉纤进港避风。

    大明初立国时曾雷厉风行的推过海禁,可这几年随着海内外使节往来,夹带私货算是正常举止。不在朝廷刻意取缔的风尖浪头上时,泉州港便如今日般,停满了避风的各式海船,登时热闹非凡,各船船上的船工有忙上货的有忙下货的,忙固定纤绳的,乱得不可开交,正是各凭本事,各吹各的调。只听得来自各国的主事者不断的大声催促:    没下完货没得休息,你们这些臭懒货,赶紧的,误了事老子抽死你们!

    此时泉州城中洛阳大街上远处一阵阵马蹄声突然响起,敢在这熙来人往国际商港的通衢大道上放马急奔的恐怕不是什么一般人物。随着马蹄声及喝斥声逐渐靠近,来自东西洋(注二)的海客商贩、在地的贩夫走卒们也在人声鼎沸中硬生生的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不过让归让,各种乡骂国骂可当然就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了。

    倏然间一匹快马先头疾驰而至,马上人大喝:『锦衣卫辨事,挡道者治罪。』他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目光冷然四下扫过,大街上人声一起停住,街上人众看了他一身飞鱼服加绣春刀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瞬时散得更开了。紧接数骑疾驰而过,中间裹挟着一个跣足散发的白袍少年。这少年自从永宁卫下了船,然后到被这些大明官兵簇拥着上马奔驰近十里路,一路上烽堠处处可见(注三),沿海一带甚是戒备森严,跟着映入其眼中就是传说中的刺桐城。“这城果然比我占城国国都大多了!”他心中跟着想到,那大明皇帝所在的南京城又该是如何一般气象的呢!

    白袍少年名叫舍杨该(注四),占城国王孙,封为王子。由于占城与其北境的安南国之间累世交兵,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近年来安南兵势日盛,逐渐有压倒占城的趋向,占城国从上到下皆十分忧心。这一次藉对大明皇帝的进贡,国王戰巴的赖(后世西方文献称为jayasimhavarman    v,中文文献里译作阇耶僧伽跋摩五世)要王孙亲来一趟以示对大明的恭顺,贡礼中有头远从真腊高价购来的白象,希望可大大地满足洪武皇帝的面子。献白象在彼时的南亚诸国而言是从此彻底臣服的意义。对王子个人而言一则自然是增广见闻善结人脉,另外是看能否说动大明出兵教训一下安南王,来个南北夹击,这样占城国不只可保一时之安,也可思考一下疆土如何扩大,搞不好还能跟真腊算算之前的灭国旧恨。只是听闻洪武皇帝年岁已高,近年少动刀兵。而安南与占城俱是那十五个不征之国,明列在洪武帝亲颁以戒后世帝王的”祖训"之中。今番这般打算不知能如意否,眉头深锁的舍杨该表情一时紧一时松,心绪一路上当真是七上八下不已。

    远芳楼位于泉州城东门不远处,自宋元起,各国使节船商便多有在此处下榻,马队转眼间即至。酒楼的小厮们麻利的把贵客们迎到二楼的厢房,也不待客人吩咐便把马侍候的服服贴贴的!

    领队的锦衣卫总旗叫何义宗(注五),面貌黝黑,一脸和善的样子。一开口便用占城语道:『小王子,这种风势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先在泉州避避台风,等势头过去了,再往南京去吧!    不然这么大的一只象可总不能赶在陆路上走呗!    』舍杨点头接口道:『一切有劳何叔了,这一趟要不是有您的安排,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话说这何义宗本是福建人,元末避乱,与何父往新港城居住,后因通占城话及汉语,便与占城国做了通事,往来两国间。何义宗自小便习得驱象与些武艺,到南京期间因进退得体,为锦衣卫指挥使宋忠赏识,索性一发回归了本国,供职于锦衣卫驯象所,如今升到总旗,也算得上是小有成就了。类似何义宗这样先是避乱海外,跟着大明成立回归本土的人东西洋各国所在多有,他们带回来许多当地的风俗习惯,最重要的是与当地国的有力人士的关系。

    何义宗一听王子口操汉语,便也切回汉语笑道:『王子您这次责任重大,让您叫声何叔是不敢当的,我在锦衣卫也只是个总旗,喊得动的就那么个几十号人,这档事成否,还得到了南京之后见过宋指挥使,看他老人家能否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另外我也劝你就别指望礼部那些书袋子了,他们也就只会耍耍笔杆子背书给陛下听,办不成事的!    要我说嘛还是这家伙来的快又好使!    』说罢便把腰间的绣春刀叭的一抽一放

    舍杨该并不是没有乘过船,但海上风浪颠颇,已经让他大为吃不消。刚上大明海船时还甚为讶异船舱内细分上下三层,高阶官员各人皆有独立一个小间。当伙长来预告有台风接近后,偌大的海舟也晃荡晃荡的摇将起来。还好开始吐了不到两天后,船便顺利的进了泉州港。舍杨该想起离开王宫时,祖父那副日益衰老的脸庞与身躯,老人夹在二孙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中,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朝中到过大明的老臣皆说洪武皇帝喜怒无常,难以揣度。最好是从礼部、锦衣卫、皇太孙三管齐下,而且中间还得防止安南从中做梗。

    舍杨该把飘走的心思收回来,看向何义宗他心想你这老家伙,这该不是趁我状况看来不好,还想多拿些好处吧!    你也不想想当初你父带你逃难至新港城,若不是先王

    格外施恩,用了你父做通事(即从事翻译的译员),你那有今天。不过既然已到大明,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舍杨该在脑子里盘算了会,心想这钱大概省不了的,便说:『何叔您在新港牙行(外国的船商须透过此等商行与当地人做生意)的生意现在是侄儿在管的吧?我回头关照一下,今年冬天到的大明的货就由您的牙行来处理了。』

    『好,就这么着!    』何义宗呵呵大笑,脸上和气到放出光来,『宋宗宋指挥使那边老夫负责给你办了,不过陛下会不会恩准你想要的,可就说不上了。』    舍杨该心理暗骂一声老狐狸,然后勉强说道这是自然了,跟着急起身跑向茅房又吐去了。

    何义宗其实已经另外遣人送讯息给人在南京的顶头大上司。自洪武初立,皇帝不断遣使告知东西洋诸国大明立国消息,而各国亦络绎奉表携奇珍异物来贡,而两头大象矗立在大明皇城门口,早就是显示天朝威仪的标准配备,不过白象可竟然是头回。宋忠一直想领兵出征,仿效开国诸将东征西讨,让个人功业再上一层楼。只是苦无机缘,如果这番陛下看了白象,一高兴许了宋忠领兵出征安南,解了占城之难,那驯象所百户这位子也该是我的囊中物了。何义宗瞇眼瞧着跑了出去的舍杨该背影,不屑的想着,有了锦衣卫百户的名头,新港城的牙行生意那还能跑得掉吗?你这小子要不是号称通汉文能诗能词,上不了战场,来大明那轮得到你。加上你那个蛮子大哥手底下也只是个软壳虾,银样蜡枪头,给了他两万兵也还打不过安南,不然你的土王祖父那这么容易将白象贡出来,这之间的因果关系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在泉州这几天得加把劲再从这小子身上榨出些油水来,礼部那些人虽说成事不足,但要败事是绰绰有余,该打点的还是得打点打点。最近陛下杀气不像往年那么重了,百官也算是好过了些。想起往年锦衣卫抓得那些贪的太过分的官儿,一个个都剥皮填了草示众,不由得背上一阵阵凉飕飕的。

    何义宗并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目前正在南京真正在烦恼些甚么,宋忠自然也没有理由对一个下属来大声嚷嚷,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很清楚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为官多年的他自然知道差不多得选个大树底下好乘凉。万一洪武帝突然来个龙驭殡天,自己这指挥使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大大是个问题,那还有其他的大树可以抱吗?    大明满朝文武心里有相同疑问亦是大有人在!

    注一:    亦作火长,明清时以针经导航之船工!    针经等同于西方大航海时代各船长所秘有之航行纪录(即西方航海文献中之rudder)!

    注二:明季东西洋划分与今时不同,以张燮“东西洋考“来说,“文莱即婆罗国,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与元代的划分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此东西洋的划分为官方认定,并流传了下来。若以当今的经度去定界,则大约东经110度为东西界线。

    注三:依明末茅元仪所著武备志(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成书),泉州府附属的烽堠共有四十四处之多。

    注四:明史,卷324诸外国,占城条:永乐六年,下西洋船队使其国。王遣其孙舍杨该贡象及方物谢恩。

    注五:明朝档案总汇,卫所武职锦衣卫选簿,何义宗,江都县人,先因年间兵革随父何仲贤到于占城充头目...洪武二十一年钦留提调操练象只...永乐七年复选下西洋,八月敬升本卫指挥佥事。